勋章无名

在我的认知坐标系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由一系列清晰的标签来定义的。父亲意味着山,母亲意味着水,朋友是行囊,老师是阶梯。唯独叔叔,他是一个无法被轻易归类的存在,一个稳定却又模糊的参照物。他构成了我成长记忆中一个坚实的背景,但这个背景本身,却是一团沉默的迷雾。

议论一个人,通常始于他的言语或行为。但叔叔的言语极少,行为也近乎于无。家庭聚会中,他总是那个坐在角落,默默抽烟的人。他不参与高谈阔论,也不理会亲戚间的家长里短。孩子们吵闹,他会看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亲昵,只是一种纯粹的观察。他像一个容器,收纳了周遭所有的喧嚣,自身却保持着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他的存在感,恰恰来自于他刻意的“不在场感”。这种矛盾性,构成了我理解他的第一个障碍。

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也来自于他所占据的时间与空间。然而,叔叔的时间是断裂的。他的代名词是“出差”,一个万能的、无法被追问的理由。他的空间则是流动的、不确定的。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做着我们不知道的事。这种长久的缺席,反而比他短暂的在场更具分量。它让“叔叔”这个身份,从一个具体的家庭成员,抽象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远方和未知的符号。我们习惯了他的消失,也习惯了他如候鸟般毫无预兆的归来,带着一身尘土与我们无法破译的疲惫。

于是,我尝试从更本质的层面去定义他。他是一个好人吗?我想是的。他会在我被父亲训斥时,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颗糖;他会用那双粗糙得像是砂纸的手,修好我摔坏的玩具。他的善良,是一种沉默的、不寻求回应的本能。他是一个强大的人吗?我同样肯定。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感受到一种被风沙磨砺过的坚定。那不是写在脸上的意气风发,而是沉淀在骨骼里的重量。可这种善良与强大,都缺乏一个清晰的指向。它们服务于什么?又对抗着什么?这构成了一个更深的谜团。

那个夏天,叔叔又要“出差”了。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拎起门口那个旧的帆布包,朝屋里点了点头,就带上了门。门合上的声音很轻,就像他之前的每一次离开一样。

一个月后,一个闷热的午后,门铃响了。

我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神情肃穆的男人。他们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盖着旗帜的木盒。

我看见父亲,那个我从未见过他流泪的男人,在看清那个木盒的瞬间,刹那间撑不住了,靠着门框缓缓地滑了下去。

那一刻,他所有的沉默与缺席,都有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