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科学成就综论:从规范场论到统计物理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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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科学成就综论:从规范场论到统计物理的跨越

摘要
本报告旨在系统性地梳理和深入剖析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杨振宁教授的科学贡献。杨振宁的学术生涯跨越半个多世纪,其研究工作深刻地影响了统计力学、凝聚态物理、量子场论和数学物理等多个领域。报告将重点围绕其三项里程碑式的成就展开:一、与米尔斯共同提出的杨-米尔斯规范场论,该理论奠定了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数学基础,是描述基本相互作用(除引力外)的终极理论框架;二、与李政道合作提出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理论,这一革命性观念颠覆了物理学界对基本对称性的认知,并迅速获得实验验证;三、杨-巴克斯特方程,该方程不仅在解决一系列统计物理和量子多体问题中扮演核心角色,更催生了数学领域的“量子群”等新分支。此外,报告还将详细阐述杨振宁在统计力学领域对伊辛模型和相变理论的严格解、在凝聚态物理中对玻色-爱因斯坦凝聚的理论探索,以及早期的费米-杨模型等重要工作。通过对原始论文、权威综述和历史背景的分析,本报告将力求还原杨振宁科学思想的演进脉络,揭示其研究方法的特点,并客观评价其各项成果在科学史上的地位和深远影响。
关键词:杨振宁,杨-米尔斯理论,宇称不守恒,杨-巴克斯特方程,规范场论,统计力学,伊辛模型,量子场论

第一章:引言

1.1 杨振宁的生平与学术生涯概览

杨振宁,1922年生于中国合肥,其学术生涯是二十世纪物理学发展史的一个缩影。他的父亲杨武之是著名的数学家,家庭环境的熏陶为他日后的科学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38年,杨振宁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他接受了当时中国最顶尖的物理教育,师从吴大猷、王竹溪等名师。1944年,他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并于1945年获得“庚子赔款”奖学金,赴美深造。
1946年,杨振宁进入芝加哥大学,师从氢弹之父爱德华·泰勒和物理学巨擘恩利克·费米。费米宽广的物理直觉和严谨的治学态度对杨振宁产生了深远影响。1948年,杨振宁获得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涉及群论及其在核谱学中的应用,展现了他对数学工具在物理学中应用的敏锐洞察力。
1949年,杨振宁进入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IAS),这里汇聚了爱因斯坦、奥本海默等当时最顶尖的科学家。在普林斯顿的17年,是杨振宁科学生涯的黄金时期。他与李政道合作,提出了宇称不守恒的划时代理论;与米尔斯合作,创立了杨-米尔斯规范场论。这两项工作,一项为他赢得了195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另一项则被誉为“诺奖级的诺奖成就”,是现代物理学的基石。
1966年,杨振宁离开普林斯顿,受聘于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创建并领导理论物理研究所。在此期间,他的研究兴趣进一步扩展,在统计物理、凝聚态物理等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杨-巴克斯特方程的提出。此外,他还在高温超导、冷原子物理等前沿领域发表了重要见解。
1999年,杨振宁从石溪分校荣休,并于2003年回到清华大学定居,投身于中国科学研究和教育事业的发展,为培养年轻一代科学家倾注了大量心血。
#### 1.2 杨振宁的学术风格与科学思想
杨振宁的学术成就与其独特的学术风格和科学思想密不可分。他的研究方法有几个显著特点:
1. 对对称性的深刻洞察:对称性是贯穿杨振宁整个研究生涯的核心线索。从宇称不守恒(对称性的破坏)到杨-米尔斯理论(定域对称性的应用),再到杨-巴克斯特方程(隐藏的量子对称性),他总能从对称性的角度切入,抓住物理问题的本质。他曾说:“对称性支配相互作用。”
2. 物理直觉与数学美的完美结合:杨振宁具有非凡的物理直觉,能够敏锐地判断哪些物理问题是重要的、有前途的。同时,他极其欣赏数学的优美与和谐,并善于运用深刻的数学工具(如群论、微分几何)来构建物理理论。他认为,一个正确的物理理论,其数学形式必然是简洁而优美的。杨-米尔斯理论正是这种思想的典范。
3. “品味”在科学研究中的决定性作用:杨振宁多次强调“品味”对于科学家的重要性。他认为,面对众多可能的研究方向,一个科学家的“品味”决定了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课题,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成就的高度。他的“品味”体现在对问题根本性的追求和对理论结构美的偏好上。
4. 广博的知识面与跨领域的开拓能力:杨振宁的研究横跨多个领域,并能将不同领域的思想融会贯通。例如,他将量子场论的思想引入统计物理,又将统计物理中的可积性思想与数学中的纽结理论联系起来,这种跨界的视野是其创造力的重要源泉。
#### 1.3 本报告的结构与主旨
本报告将遵循杨振宁学术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按研究领域组织内容,力求全面而深入地展现其科学成就的全貌。
* 第二章将回溯其早期在统计力学和凝聚态物理领域的工作,这些工作不仅本身具有开创性,也为他后来的重大突破埋下了伏笔。
* 第三章将聚焦于为他赢得诺贝尔奖的宇称不守恒理论,详细阐述其提出的历史背景、理论内涵和实验验证过程。
* 第四章是本报告的核心,将用最大篇幅深入剖析杨-米尔斯规范场论,从其思想渊源、数学构造、初期困境到最终的成功,展现这一伟大理论的全貌。
* 第五章将探讨杨-巴克斯特方程,这一连接物理与数学的桥梁,展示其在多个领域的深远影响。
* 第六章将补充介绍他的其他重要贡献,并总结其学术思想。
* 第七章将对杨振宁的科学成就进行总体评价,并阐述其在科学史上的不朽地位。
本报告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份关于杨振宁科学贡献的权威、详尽且富有洞见的文献,不仅介绍“他做了什么”,更试图解释“他为什么能这样做”,以及“这些工作为何如此重要”。

第二章:统计力学与凝聚态物理的奠基性贡献

在杨振宁的科学生涯早期,统计力学是他投入精力最多的领域之一。他在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导师王竹溪正是统计力学专家,而他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早期研究也大多集中于此。他在这个领域的工作以其数学上的严谨性和物理上的深刻性而著称。
#### 2.1 伊辛模型与相变理论
##### 2.1.1 历史背景:伊辛模型与相变难题
相变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如水结冰、磁铁磁性消失等。如何从微观的相互作用出发,严格地推导出宏观的相变行为,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统计物理学的核心难题之一。伊辛模型是描述这类现象最简单、最著名的理论模型。它将磁性材料抽象为一个晶格,每个格点上有一个自旋(只能取+1或-1),相邻自旋之间存在相互作用。
一维伊辛模型没有相变,这早在1925年就被伊辛本人证明。二维伊辛模型是否存在相变,以及如何求解,则困扰了物理学家二十余年。1944年,昂萨格在《物理评论》上发表了一篇石破天惊的论文,给出了二维伊辛模型在无外场情况下的严格解,精确计算出了其配分函数,并由此推导出相变点(临界温度)和比热的奇异性。昂萨格的解法极其复杂,运用了复杂的数学技巧,其推导过程从未公开发表,这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巨大挑战。
##### 2.1.2 杨振宁-李政道关于相变的理论(圆心定理)
在昂萨格的工作之后,一个自然的问题是:二维伊辛模型在非零外场下的严格解是什么?这个问题至今未被解决。杨振宁和李政道从另一个角度切入,研究了相变存在的普遍条件。
1952年,他们合作发表了论文《统计力学中几个理论问题的注记》。在这篇论文中,他们提出了一个关于相变点性质的普遍定理,后来被称为“李-杨圆心定理”。
理论背景与方法
他们考虑一个一般的晶格气体模型(与伊辛模型等价),并引入了一个复参数 $z = e^{\mu/kT}$(其中 $\mu$ 是化学势,$T$ 是温度,$k$ 是玻尔兹曼常数)。系统的巨配分函数的零点在复 $z$ 平面上的分布,决定了系统的热力学行为。
核心内容
李-杨定理指出:
1. 在热力学极限(晶格体积 $V \to \infty$)下,巨配分函数的所有零点都位于复 $z$ 平面的单位圆 $|z|=1$ 上。
2. 如果这些零点在单位圆上存在一个极限点,那么系统就会发生相变。
这个定理的物理意义非常深刻。它将宏观的相变现象与微观配分函数零点的解析性质联系起来。相变的发生,源于配分函数的零点在热力学极限下“挤压”到实轴上,导致系统热力学量(如压强、密度)出现不连续性。
影响
李-杨圆心定理是统计力学相变理论的一个里程碑。它不依赖于具体模型,具有普适性,为理解相变的本质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深刻的数学视角。它表明,相变是系统多体效应的集体涌现,其根源在于系统配分函数的解析结构。这个定理至今仍是统计力学教科书中的经典内容。
##### 2.1.3 杨振宁对二维伊辛模型自发磁化的严格计算
昂萨格虽然解出了二维伊辛模型的配分函数,但他没有给出系统在低温下($T < T_c$)自发磁化强度的表达式。这个问题同样极具挑战性。
1952年,杨振宁独立发表了论文《二维伊辛模型的自发磁化》。在这篇论文中,他运用了高超的数学技巧,首次严格计算出了二维伊辛模型在 $T < T_c$ 时的自发磁化强度 $M(T)$。
研究方法
杨振宁的方法巧妙地结合了昂萨格的解和复变函数论中的陶伯定理。他首先计算了关联函数 $\langle \sigma_{00} \sigma_{MN} \rangle$ 在 $M, N \to \infty$ 时的渐进行为。自发磁化强度 $M$ 可以看作是当两个自旋相距无穷远时,关联函数的极限的平方根:
$M^2 = \lim_{|r| \to \infty} \langle \sigma_0 \cdot \sigma_r \rangle$
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数学变换,包括将多重积分表示成围道积分,并利用最陡下降法进行渐近展开,杨振宁最终得到了一个极其优美的解析表达式:
$$
M(T) = \left[1 - \sinh^{-4}(2J/kT)\right]^{1/8}
$$
其中 $J$ 是相邻自旋的相互作用强度,$T_c$ 由 $\sinh(2J/kT_c)=1$ 给出,这与昂萨格的结果一致。
影响
杨振宁的这一成果被誉为统计力学中的“经典之作”。它不仅解决了伊辛模型的一个核心难题,更重要的是,其推导过程展现了深刻的物理洞察力和强大的数学能力。物理学家们惊叹于最终结果的简洁和优美,以及杨振宁处理复杂积分的技巧。这项工作巩固了他在统计力学领域的权威地位,并为他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数学基础。
#### 2.2 玻色-爱因斯坦凝聚与液氦超流
##### 2.2.1 理论背景:液氦λ点之谜
液氦在极低温下(约2.17K)会转变为一种具有零粘滞性的“超流体”,这个相变点被称为λ点,因为其比热曲线形状酷似希腊字母λ。这一奇特现象无法用经典理论解释。1938年,弗里茨·伦敦提出,液氦的超流可能与爱因斯坦在1924年预言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BEC)有关。BEC是指当温度足够低时,宏观数量的玻色子会聚集到能量最低的量子态(基态)。
然而,将理想BEC理论直接应用于液氦遇到了困难。理论预测的凝聚温度与实验观测的λ点温度不符,而且理想BEC理论无法解释超流的许多动力学性质。问题在于,液氦原子之间存在很强的相互作用,它远非理想气体。
##### 2.2.2 杨振宁-黄克孙-李政道(YHL)理论
为了处理相互作用玻色子系统,杨振宁与黄克孙、李政道合作,于1950年代中期发展了一套系统的理论,通常被称为YHL理论或硬球玻色气体模型。
理论模型与方法
他们考虑了一个简化的模型:由直径为 $a$ 的硬球组成的玻色气体。原子之间没有吸引力,只有不可穿透的排斥力(当距离小于 $a$ 时,势能为无穷大)。这个模型比真实液氦简单,但又比理想气体更接近实际。
他们采用了一种称为“赝势法”的技巧来处理这种硬球相互作用。这种方法巧妙地用δ函数及其导数来代替复杂的硬球势能,从而使得薛定谔方程可以被近似求解。通过计算系统的基态能量和激发态能谱,他们得到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论预言。
核心成果
1. 基态能量:他们计算了硬球玻色气体的基态能量,发现相互作用会使系统的能量相对于理想气体有所增加。
2. 激发谱:他们预言了系统的元激发谱包含两部分:一是声子,即低能量的集体激发,其能量与动量成线性关系($\epsilon \propto p$);二是旋子,即较高能量的激发,其能谱在某个特定动量处有一个极小值。这个“声子-旋子”谱的形式,与兰道通过唯象理论解释超流所提出的能谱惊人地一致。
##### 2.2.3 理论与实验的对比及评价
YHL理论是第一个从微观相互作用出发,成功解释了液氦超流主要特征的理论。它预言的声子-旋子能谱,后来被中子散射实验精确证实,成为该理论成功的有力证据。
尽管硬球模型仍然是对真实液氦的简化(忽略了原子间的吸引力),但YHL理论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相互作用导致了集体激发模式的产生,而这种特殊的能谱结构是超流现象的物理根源。它为理解超流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微观理论基础,是凝聚态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篇章。
#### 2.3 杨-巴克斯特方程的萌芽:在统计物理中的应用
杨振宁在统计物理领域的思考,为他后来提出杨-巴克斯特方程埋下了种子。在研究多体问题时,他深刻体会到,对于一维系统,由于粒子运动受限,有时可以找到严格解。这些可积模型通常具有某种特殊的数学结构。这种对“可积性”的探索,最终在1967年开花结果,导出了杨-巴克斯特方程。我们将在第五章详细讨论这一方程,但必须指出,其思想根源深植于杨振宁早年在统计物理和量子多体问题中的耕耘。

第三章:粒子物理与量子场论的革命:宇称不守恒

宇称不守恒的发现是二十世纪物理学最伟大的革命之一,它彻底改变了科学家对自然界基本对称性的认知。杨振宁和李政道是这场革命的发动者。
#### 3.1 “θ-τ”之谜:战前粒子物理的困境
1947年之后,随着宇宙线实验和加速器的发展,一大批新的“奇异粒子”被发现。其中有两个粒子引起了物理学界的极大困惑,它们被命名为θ粒子和τ粒子。
* θ粒子:衰变为两个π介子,$\theta \to \pi + \pi$。
* τ粒子:衰变为三个π介子,$\tau \to \pi + \pi + \pi$。
实验测量表明,θ和τ粒子的质量、寿命、电荷等所有性质都完全相同,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它们是同一种粒子。然而,问题出在宇称守恒上。
宇称,通俗地讲就是“空间镜像对称”或“左右对称”。在1956年之前,宇称守恒定律被认为是物理学的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普适定律,与能量守恒、动量守恒等定律处于同等地位。
* π介子的宇称为负($P_\pi = -1$)。
* 宇称守恒定律要求,一个粒子衰变前后的总宇称必须相等。
* θ粒子衰变:两个π介子的总宇称为 $P_{\pi\pi} = P_\pi \times P_\pi \times (-1)^L$,其中 $L$ 是相对轨道角动量。对于最简单的S波($L=0$),$P_{\pi\pi} = (-1) \times (-1) = +1$。因此,θ粒子的宇称必须为正($P_\theta = +1$)。
* τ粒子衰变:三个π介子的总宇称为 $P_{\pi\pi\pi} = P_\pi \times P_\pi \times P_\pi \times (-1)^L$。对于最简单的S波($L=0$),$P_{\pi\pi\pi} = (-1)^3 = -1$。因此,τ粒子的宇称必须为负($P_\tau = -1$)。
这就产生了一个尖锐的矛盾:如果θ和τ是同一种粒子,那么宇称守恒定律在它们的衰变过程中必须被破坏;如果宇称守恒定律是绝对正确的,那么θ和τ就必须是两种不同的粒子,尽管它们的所有其他性质都相同。这个难题就是著名的“θ-τ之谜”,它让当时的物理学家们一筹莫展。
#### 3.2 大胆的假设: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提出
##### 3.2.1 李政道与杨振宁的合作与思考过程
面对“θ-τ”之谜,大多数物理学家选择相信宇称守恒,试图寻找θ和τ粒子之间微小的差异。然而,杨振宁和李政道却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1956年4月,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会议上,关于“θ-τ”之谜的讨论达到了高潮。会后,杨振宁和李政道开始进行深入的合作研究。他们系统地重新审查了所有支持宇称守恒的实验证据。
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所有以往验证宇称守恒的实验,都只涉及强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而没有任何一个实验能够证明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也守恒。
这个发现是他们思想突破的关键。既然没有实验证据支持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称守恒,那么为什么不能假设它不守恒呢?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因为它挑战了物理学界根深蒂固的信念。
##### 3.2.2 《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称守恒问题》论文的核心思想
经过数周的紧张工作,杨振宁和李政道在1956年6月完成了题为《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称守恒问题》的论文,发表在《物理评论》上。
这篇论文的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1. 明确指出问题:他们清晰地阐述了“θ-τ”之谜,并指出如果假设宇称在弱相互作用中不守恒,那么θ和τ就可以是同一种粒子(后来被称为K介子),谜团迎刃而解。
2. 系统性的理论分析:他们回顾了当时已知的各种弱相互作用过程(如β衰变、介子衰变等),并指出这些过程的现有理论框架都隐含地假设了宇称守恒。
3. 提出可检验的预言:这是这篇论文最伟大的部分。他们没有停留在哲学思辨上,而是具体设计了一系列可以明确检验宇称是否守恒的实验。他们指出,宇称不守恒意味着物理规律在镜像世界和现实世界中有区别。要检验这一点,就必须寻找那些在镜像变换下会改变符号的物理量,并测量它们是否在实验中表现出不对称性。
* 极化核的β衰变:他们建议,可以测量极化原子核(例如钴-60)衰变时,发射出的电子的方向相对于原子核极化方向的角分布。如果宇称守恒,电子应该沿着极化方向和反极化方向对称地发射;如果宇称不守恒,就会出现不对称。
* π-μ-e衰变链:他们还建议测量静止π介子衰变产生的μ子的极化方向,以及μ子衰变产生的电子的角分布。
* Λ超子衰变:测量Λ粒子衰变产生的质子的角分布。
这篇论文的逻辑极其清晰:提出问题 -> 挑战假设 -> 给出理论框架 -> 设计判决性实验。它为一场物理学革命提供了完整的蓝图。
#### 3.3 实验验证:吴健雄的钴-60实验
杨振宁和李政道的论文发表后,反应不一。一些理论物理学家(如泡利)对此持高度怀疑态度。泡利曾说他“不相信上帝是一个弱的左撇子”,并愿意押下巨额赌注打赌实验结果会显示宇称守恒。然而,实验物理学家们却迅速行动起来。
##### 3.3.1 实验原理与装置细节
哥伦比亚大学的华裔物理学家吴健雄教授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实验的重要性。她领导一个小组,选择了杨-李建议的第一个实验——极化钴-60($^{60}$Co)的β衰变。
实验原理
钴-60原子核通过β衰变(一种弱相互作用)变成镍-60,同时放出一个电子和一个反中微子:
$^{60}$Co → $^{60}$Ni + $e^-$ + $\bar{\nu}_e$
实验的关键在于:
1. 极化:需要让大量的钴-60原子核的自旋方向指向同一个方向。
2. 低温:为了克服热运动对极化的干扰,需要将样品冷却到极低的温度(约0.01K)。
3. 测量:精确测量沿着原子核自旋方向和反自旋方向发射的电子数目。
实验装置细节
吴健雄的实验装置堪称杰作:
* 低温环境:她与美国国家标准局的低温物理学家合作,使用了绝热去磁技术来获得所需的超低温。
* 极化技术:钴-60样品被置于一个强磁场中,通过磁场使其原子核极化。
* 样品:将一层薄薄的$^{60}$Co源铺在硝酸铈镁(CMN)晶体表面。
* 探测器:在样品的上方和下方(分别对应原子核自旋的“南极”和“北极”方向)放置了两个闪烁计数器,用来探测发射出的电子。
实验的核心是比较两个探测器接收到的电子计数率。如果宇称守恒,两个计数率应该相等。如果宇称不守恒,就会出现显著的差异。
##### 3.3.2 实验结果及其震撼性影响
实验于1956年底开始进行。经过艰苦的调试和数据采集,1957年1月9日凌晨,实验结果清晰地显示:沿着原子核自旋方向发射的电子数目显著少于反方向发射的电子数目。这种明显的不对称性,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在弱相互作用中,宇称守恒定律被打破了。
这个结果如同一颗重磅炸弹,震惊了整个物理学界。泡利在得知消息后,幽默地表示庆幸自己没有真的下注。随后,其他几个实验组也用不同的方法证实了宇称不守恒。
1957年,杨振宁和李政道因这一“对基本粒子理论的革命性贡献,特别是他们发现了宇称不守恒定律”而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从理论提出到获奖,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这在诺贝尔奖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足见这一发现的重要性。
#### 3.4 深远影响:对称性观念的变革与诺贝尔奖
宇称不守恒的发现,其影响远远超出了粒子物理本身。
1. 对称性观念的变革:它打破了物理学家对对称性的盲目崇拜,让人们认识到对称性是可以被破坏的。这开启了研究“对称性破缺”的新时代。后来,对称性自发破缺成为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和凝聚态物理(如超导、BCS理论)的核心概念。
2. 推动弱相互作用理论的发展:宇称不守恒的发现,为费米的β衰变理论指明了修正方向,并最终促成了包含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的电弱统一理论的建立。
3. 科学方法论的启示:杨振宁和李政道的工作展示了理论物理与实验物理的完美结合。他们不仅提出了颠覆性的理论,更重要的是指明了如何通过实验来验证它,体现了科学的实证精神。
宇称不守恒的发现,是杨振宁科学生涯的第一个高峰,它不仅为他赢得了诺贝尔奖,更重要的是,它展现了他敢于挑战权威、直击问题本质的科学勇气和卓越才华。

第四章:现代物理的基石:杨-米尔斯规范场论

如果说宇称不守恒的发现是一场精彩的战役,那么杨-米尔斯规范场论的创立则是一项构建物理学宏伟殿堂的奠基工程。这项工作被公认为杨振宁一生最伟大的贡献,是二十世纪物理学最深刻的理论成就之一。
#### 4.1 理论背景:从电磁学到同位旋对称性
##### 4.1.1 电磁理论的规范不变性(U(1)规范场)
杨-米尔斯理论的思想源头,可以追溯到电磁理论的深刻性质——规范不变性。
在量子力学中,一个电子的波函数 $\psi(x)$ 可以乘以一个任意的、与时空无关的相位因子 $e^{i\theta}$,而物理可观测量(如概率密度 $|\psi|^2$)保持不变。这被称为全局U(1)对称性
然而,如果我们要求这个相位变换可以是定域的,即相位因子可以随时空点变化,$e^{i\theta(x)}$,那么波函数的导数项 $\partial_\mu \psi$ 就会多出一项,导致薛定谔方程或狄拉克方程不再协变。
为了恢复定域相位变换下的不变性,我们必须将普通导数 $\partial_\mu$ 替换为协变导数 $D_\mu$:
$$
D_\mu = \partial_\mu + ieA_\mu
$$
其中 $A_\mu$ 是一个四维矢量场,而 $e$ 是电子电荷。在定域相位变换 $\psi(x) \to e^{i\theta(x)}\psi(x)$ 下,$A_\mu$ 必须按照 $A_\mu \to A_\mu - \frac{1}{e}\partial_\mu\theta(x)$ 的方式变换。
这个为了维护定域对称性而被迫引入的场 $A_\mu$,不是别的,正是电磁场!其量子就是光子。
这个深刻的结论由外尔等人阐明,它告诉我们:电磁相互作用的存在,是为了保证量子力学的定域U(1)相位对称性。 这就是规范原理的核心思想:要求某种定域对称性,必然会引入相应的规范场,这个规范场就是传递相互作用的媒介。
##### 4.1.2 海森堡的同位旋对称性与强相互作用
到了1950年代初,物理学家们发现,质子(p)和中子(n)除了电荷不同外,质量和其他性质都非常相似。海森堡因此提出,可以将它们看作是同一种粒子——核子(N)的两种不同状态。他引入了一个抽象的“同位旋”空间,质子和中子分别对应同位旋 $I=1/2$ 的第三分量 $I_3=+1/2$ 和 $I_3=-1/2$。
在强相互作用中,质子和中子是等价的,这意味着强相互作用具有全局SU(2)同位旋对称性。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对核子的双态波函数 $\Psi = \begin{pmatrix} p \ n \end{pmatrix}$ 进行一个全局的SU(2)变换 $\Psi \to U\Psi$(其中 $U$ 是一个 $2\times2$ 的幺正矩阵,行列式为1),而强相互作用的哈密顿量保持不变。
这个对称性在解释强相互作用的性质方面非常成功。一个自然的问题是:我们能否像电磁理论那样,将这个全局SU(2)同位旋对称性提升为定域的SU(2)对称性?
如果可以,根据规范原理,就必须引入新的规范场。这个新场会是什么?它会传递什么样的相互作用?这正是杨振宁和罗伯特·米尔斯在1953-1954年所要回答的问题。
#### 4.2 杨-米尔斯理论的诞生
##### 4.2.1 核心思想:将同位旋对称性定域化
1953年,杨振宁在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做访问学者,当时还是博士后的米尔斯与他同在一个办公室。杨振宁将他关于推广规范原理的想法告诉了米尔斯,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了紧张的合作。
他们的核心思想是:假设强相互作用具有定域SU(2)同位旋对称性。
这意味着,核子波函数的SU(2)变换可以是随时空点变化的:$\Psi(x) \to U(x)\Psi(x)$。与电磁学类似,这会破坏普通导数 $\partial_\mu$ 的协变性。为了维护定域对称性,必须引入协变导数。
##### 4.2.2 数学推导:从定域规范不变性到规范场 $A_\mu^a$ 的引入
SU(2)群比U(1)群复杂得多。U(1)群是阿贝尔群(交换群),而SU(2)群是非阿贝尔群(非交换群)。这个根本区别导致了杨-米尔斯理论与电磁理论的巨大差异。
1. 生成元:SU(2)群的生成元是三个泡利矩阵 $\tau^a/2$($a=1,2,3$),它们满足对易关系 $[\tau^a/2, \tau^b/2] = i\epsilon^{abc}\tau^c/2$,其中 $\epsilon^{abc}$ 是勒维-奇维塔符号。
2. 协变导数:为了维护定域SU(2)对称性,协变导数必须包含三个规范场 $A_\mu^a(x)$(对应三个生成元):
$$
D_\mu = \partial_\mu + ig A_\mu^a(x) \frac{\tau^a}{2}
$$
其中 $g$ 是一个新的耦合常数,类似于电荷 $e$。
3. 规范场的变换:为了保证 $D_\mu\Psi(x)$ 与 $\Psi(x)$ 以相同的方式变换,规范场 $A_\mu^a(x)$ 的变换规则变得非常复杂:
$$
A_\mu \to U A_\mu U^{-1} - \frac{i}{g} (\partial_\mu U) U^{-1}
$$
其中 $A_\mu = A_\mu^a \tau^a/2$。这个变换规则是非线性的。
##### 4.2.3 杨-米尔斯拉格朗日量及其物理内涵
有了协变导数,我们就可以构建一个在定域SU(2)变换下不变的拉格朗日量来描述核子场与规范场的相互作用。最简单的形式是:
$$
\mathcal{L} = \bar\Psi(i\gamma^\mu D_\mu - m)\Psi - \frac{1}{4}F_{\mu\nu}^a F^{\mu\nu a}
$$
这个拉格朗日量包含两部分:
1. 物质场部分:$\bar\Psi(i\gamma^\mu D_\mu - m)\Psi$,描述了核子(质子和中子)的运动及其与规范场的相互作用。
2. 规范场部分:$-\frac{1}{4}F_{\mu\nu}^a F^{\mu\nu a}$,描述了规范场自身的动力学。
##### 4.2.4 场强张量 $F_{\mu\nu}^a$ 与规范场的自相互作用
杨-米尔斯理论最革命性的特征,体现在其场强张量 $F_{\mu\nu}^a$ 的定义上。它由协变导数的对易子给出:
$$
[D_\mu, D_\nu] = ig F_{\mu\nu}^a \frac{\tau^a}{2}
$$
通过计算,可以得到 $F_{\mu\nu}^a$ 的具体表达式:
$$
F_{\mu\nu}^a = \partial_\mu A_\nu^a - \partial_\nu A_\mu^a + g \epsilon^{abc} A_\mu^b A_\nu^c
$$
这个公式至关重要。与电磁场的场强张量 $F_{\mu\nu} = \partial_\mu A_\nu - \partial_\nu A_\mu$ 相比,杨-米尔斯场强多出了最后一项:$g \epsilon^{abc} A_\mu^b A_\nu^c$。
这一项的物理意义是:规范场自身带有“荷”(同位旋),因此规范场之间会直接发生相互作用!
在电磁学中,光子不带电,所以光子与光子之间没有直接的相互作用。但在杨-米尔斯理论中,规范场的量子(可以称为“杨-米尔斯子”或“规范玻色子”)本身是同位旋矢量,它们之间会通过最后一项发生相互作用。这种规范场的自相互作用是非阿贝尔规范场论的独有特征,它导致了强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与电磁相互作用在性质上的根本不同(例如,强相互作用的“渐近自由”和“禁闭”特性都源于此)。
1954年2月,杨振宁和米尔斯在《物理评论》上发表了他们的成果《同位旋守恒和一种推广的规范不变性》。这篇论文虽然只有短短几页,却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 4.3 初期的困境与后来的复兴
##### 4.3.1 “无质量规范玻色子”难题
杨-米尔斯理论在提出之初,并没有立即被物理学界接受。它面临着一个致命的困难:规范玻色子的质量问题。
从拉格朗日量可以看出,规范场 $A_\mu^a$ 的动能项是 $-\frac{1}{4}F_{\mu\nu}^a F^{\mu\nu a}$,它不允许有质量项 $m^2 A_\mu^a A^{\mu a}$,因为这样的项会破坏定域规范不变性。因此,杨-米尔斯理论预言的规范玻色子必须像光子一样,是无质量的
然而,这显然与实验事实不符。如果杨-米尔斯理论描述的是强相互作用,那么传递强相互作用的粒子(当时还未发现夸克和胶子)应该具有很大的质量,因为强相互作用是短程力。如果它描述的是弱相互作用,那么传递弱相互作用的粒子(W和Z玻色子)也应该是大质量的,因为弱相互作用是更短程的。
这个“无质量”难题,使得杨-米尔斯理论在十多年里一直被看作是一个“漂亮但无用”的数学玩具。
##### 4.3.2 对称性自发破缺与希格斯机制的引入
转机出现在1960年代。南部阳一郎在超导理论的启发下,提出了对称性自发破缺的概念。其基本思想是:系统的拉格朗日量(物理规律)具有某种对称性,但系统的基态(真空)却不具备这种对称性。
一个经典的比喻是:一支铅笔笔尖朝下立在桌上,其物理规律(重力势能)是围绕中心轴旋转对称的,但它的稳定状态(基态)却是倒向某一个特定方向,破坏了旋转对称性。
1964年,希格斯、布劳特和恩格勒特等人将这一思想应用到规范场论中,提出了希格斯机制。他们发现,当规范场与一个具有特定形式的“标量场”相互作用时,如果该标量场的真空期望值不为零(即发生对称性自发破缺),那么规范玻色子可以“吃掉”标量场的部分自由度,从而获得质量,同时规范不变性并未被破坏。
这个机制完美地解决了杨-米尔斯理论的“无质量”难题。它表明,规范玻色子可以既有质量,又保持理论的可重整性。
##### 4.3.3 渐近自由与量子色动力学(QCD)的建立
与此同时,对杨-米尔斯理论的另一个关键认识也在形成。1973年,格罗斯、波利策和维尔切克通过计算发现,对于像SU(3)这样的非阿贝尔规范场论,其耦合常数 $g$ 不是一个常数,而是随着能量的变化而变化。在高能(短距离)下,耦合常数会变得很小,夸克和胶子表现得像自由粒子,这种现象被称为“渐近自由”
“渐近自由”完美地解释了深度非弹性散射实验中观察到的“标度无关性”现象,即高能电子撞击质子时,看到的是内部近乎自由的点状粒子(夸克)。这强有力地支持了用SU(3)杨-米尔斯规范场论来描述强相互作用。
这个理论就是量子色动力学(QCD)。在QCD中,规范群是SU(3),规范场是胶子场,物质场是夸克场。胶子之间通过杨-米尔斯理论的自相互作用项,导致了强相互作用的“禁闭”现象——在低能(长距离)下,耦合常数变得很大,夸克和胶子被牢牢地束缚在强子(如质子、中子)内部,无法单独存在。
#### 4.4 影响与地位:标准模型的基石与物理学终极定律的候选
随着希格斯机制和QCD的建立,杨-米尔斯理论迎来了全面的复兴。它被证明是描述自然界基本相互作用的正确框架。
1. 电弱统一理论:格拉肖、萨拉姆和温伯格将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统一在一个SU(2)×U(1)的规范理论中。通过希格斯机制,W和Z玻色子获得质量,而光子保持无质量。这个理论的所有预言都得到了实验的精确证实。
2. 量子色动力学(QCD):如上所述,它完美地描述了强相互作用。
3. 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电弱统一理论和QCD结合在一起,构成了粒子物理的标准模型。这个模型描述了构成物质世界的基本粒子(夸克和轻子)以及它们之间的三种基本相互作用(强、弱、电磁)。而整个标准模型的数学基础,正是杨-米尔斯规范场论
杨-米尔斯理论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粒子物理。它的数学结构——纤维丛上的联络——与微分几何紧密相连。陈省身等数学家发展的纤维丛理论,为规范场论提供了完美的几何语言。杨振宁曾惊叹地发现,物理学家们苦苦寻找的规范场,正是数学家们早已研究过的纤维丛上的联络。这种物理与数学的惊人契合,被誉为“人类智识史上的伟大巧合”。
今天,杨-米尔斯理论被认为是继麦克斯韦方程组和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之后,物理学中最基本的场论。它不仅统一了三种基本力,其优美的数学结构也预示着它可能是通往“万有理论”(包括引力)的必经之路。弦理论、圈量子引力等前沿理论,都建立在杨-米尔斯理论的框架或其推广之上。
因此,尽管杨-米尔斯理论没有为杨振宁带来诺贝尔奖(部分原因可能是米尔斯已去世,且诺奖通常倾向于奖励已被实验证实的具体预言),但它在物理学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被认为远远超过了许多获得诺奖的工作。它是一项真正不朽的、塑造了现代物理学面貌的丰碑。

第五章:数学与物理的完美交融:杨-巴克斯特方程

如果说杨-米尔斯理论是杨振宁对物理学的最大贡献,那么杨-巴克斯特方程则是他连接物理学与数学的最美妙的桥梁。这个方程的发现,再次展现了杨振宁深刻的数学洞察力和解决困难物理问题的非凡能力。
#### 5.1 理论渊源:从一维δ函数势波色气体问题到统计模型
##### 5.1.1 1967年论文:求解一维多体问题
1967年,杨振宁发表了一篇题为《具有δ函数相互作用的一维多体问题的一些严格结果》的论文。他研究的是一个看似简单但极具挑战性的模型:N个全同玻色子被限制在一条直线上运动,粒子之间通过δ函数势能相互作用。
这个模型是描述一维真实系统(如磁性材料中的自旋链、冷原子在光阱中的运动)的理想化模型。由于是一维问题,粒子的运动受到极大限制,使得严格求解成为可能。
杨振宁运用了一种被称为“坐标贝特假设”的方法。他假设系统的波函数可以写成一系列平面波的叠加,当两个粒子发生碰撞时,波函数会发生一个相位的变化。通过巧妙地处理多体碰撞的边界条件,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的代数关系,这个关系就是杨-巴克斯特方程的雏形。他成功地求解了该模型的能谱和波函数,这个模型后来被称为“杨模型”。
##### 5.1.2 1972年论文:与巴克斯特工作的联系
时间来到1971年,澳大利亚物理学家罗德尼·巴克斯特在求解二维统计物理中的“六顶角模型”(或称冰模型)时,也发现了一个类似的代数关系,并利用它求得了模型的严格配分函数。
1972年,杨振宁敏锐地注意到了巴克斯特的工作与自己1967年论文中发现的代数关系之间的深刻联系。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论文,明确指出了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领域(一维量子多体问题和二维统计物理模型)背后共享着同一个数学结构。为了纪念这一发现,这个方程被命名为杨-巴克斯特方程
#### 5.2 杨-巴克斯特方程的形式与内涵
##### 5.2.1 方程的数学形式
杨-巴克斯特方程有多种形式,最常见的是其算符形式。它作用在三个张量积空间 $V \otimes V \otimes V$ 上:
$$
R_{12}(u) R_{13}(u+v) R_{23}(v) = R_{23}(v) R_{13}(u+v) R_{12}(u)
$$
让我们来解释一下这个方程的各个部分:
* $R$ 是一个依赖于一个连续谱参数 $u$ 的算符,它作用在两个张量积空间上,例如 $R_{12}$ 作用在第一个和第二个空间上。
* $u$ 和 $v$ 是谱参数,在物理模型中通常与动量或温度有关。
* 方程的左边和右边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粒子散射过程。左边可以理解为粒子1和2先散射,然后粒子1和3散射,最后粒子2和3散射。右边则是另一种散射顺序。
这个方程断言,对于这种特殊的相互作用,两种不同的三体散射顺序是等价的。这种等价性保证了多体系统是“可积的”,即不会出现混沌行为,系统的状态可以被完全求解。
##### 5.2.2 物理意义:多体系统可积性的核心
杨-巴克斯特方程的物理意义极其深刻。在一个多体系统中,粒子间的散射通常是非常复杂的,因为一次散射会改变粒子的状态,从而影响后续的散射。这使得求解整个系统的演化变得异常困难。
然而,如果一个系统的散射矩阵满足杨-巴克斯特方程,那么就存在一个巨大的守恒量集合。这意味着,无论粒子如何碰撞,系统总有很多物理量保持不变。这种“超约束”使得系统变得“可积”。
可积性意味着:
1. 严格解:系统的能谱和波函数可以被严格求解。
2. 无耗散:系统不会像一般复杂系统那样趋向于热平衡,而是保持其初始状态的某些信息。
3. 丰富的数学结构:可积系统通常与深刻的数学结构(如李代数、量子群)相关联。
杨-巴克斯特方程正是判断一个量子多体系统或统计模型是否可积的“试金石”。一旦找到了满足该方程的 $R$ 矩阵,就可以通过一套系统的方法(如量子反演方法)构造出系统的所有守恒量并求解。
#### 5.3 在数学领域的深远影响
杨-巴克斯特方程的意义远远超出了物理学范畴,它意外地成为了数学多个分支发展的强大驱动力。
##### 5.3.1 纽结理论、辫子群与量子群
1980年代,数学家们发现,杨-巴克斯特方程与数学中的辫子群有着密切的联系。辫子群描述的是多根绳子在空间中相互缠绕的方式。辫子群的基本关系式,与杨-巴克斯特方程在谱参数取特定值时的形式惊人地相似。
苏联数学家德林菲尔德和日本物理学家神保等人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联系,提出了量子群(或称霍普夫代数形变)的概念。量子群可以被看作是李代数的一种“形变”,而杨-巴克斯特方程的解 $R$ 矩阵,正是量子群的“普适R矩阵”。
利用量子群和杨-巴克斯特方程,数学家们能够构造出纽结不变量(如琼斯多项式),从而为区分不同的纽结提供了强大的代数工具。这是一个惊人的成就:一个源于物理多体问题的方程,竟然能解决拓扑学中的经典难题!
##### 5.3.2 在共形场论、拓扑量子场论中的应用
杨-巴克斯特方程及其相关的量子群理论,在共形场论和拓扑量子场论中也扮演着核心角色。在这些理论中,方程描述了场算符的交换关系(辫子关系),以及拓扑不变量的构造。
此外,杨-巴克斯特方程在计算机科学(如量子计算中的拓扑量子计算方案)、密码学等领域也找到了潜在的应用。
杨-巴克斯特方程的发现,是杨振宁科学思想的又一次完美体现。他从具体的物理问题出发,通过深刻的洞察力,提炼出了一个普适的数学结构,而这个结构反过来又为物理学和数学的众多领域开辟了全新的研究方向。它完美诠释了物理学与数学之间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奇妙共生关系。

第六章:其他重要贡献与学术思想

除了上述三项里程碑式的成就,杨振宁在物理学的其他方面也做出了许多重要贡献,这些工作同样体现了他广博的知识和深刻的洞察力。
#### 6.1 费米-杨模型
1949年,杨振宁和他的导师费米合作,提出了一个关于基本粒子结构的模型,即费米-杨模型
在当时,π介子、K介子等许多“基本粒子”被发现,物理学家们开始思考:这些粒子真的是“基本”的吗?费米和杨振宁提出,π介子可能不是基本粒子,而是由一个核子(质子p或中子n)和一个反核子(反质子$\bar{p}$或反中子$\bar{n}$)组成的复合粒子。
例如:
* $\pi^+ \sim p\bar{n}$
* $\pi^0 \sim \frac{1}{\sqrt{2}}(p\bar{p} - n\bar{n})$
* $\pi^- \sim n\bar{p}$
这个模型是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强子结构的模型。虽然它后来被更成功的夸克模型所取代(夸克模型可以看作是费米-杨模型的深化和推广),但它开创了用更基本的组分来理解“基本粒子”的先河,是粒子物理结构思想的先驱。
#### 6.2 杨振宁对物理学教育与发展的贡献
杨振宁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也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和科学组织者。
* 创建石溪理论物理所:他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领导的理论物理研究所,很快成为世界级的理论物理研究中心,吸引了众多顶尖学者。
* 推动中国科学发展:自1971年首次回国访问以来,杨振宁为中美科技交流和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倾注了巨大心血。他积极推动建立中美高能物理合作项目,促成了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设。晚年定居清华大学后,他亲自授课,指导学生,并为清华大学引进了姚期智等世界级大师,对中国高等教育的国际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 关注基础科学: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基础科学的重要性,反对急功近利的科研评价体系,为中国的科学发展建言献策。
#### 6.3 杨振宁的学术品味与美学思想
杨振宁曾多次撰文和演讲,探讨科学中的“美”。他认为,物理学的美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1. 现象之美:如彩虹、晶体结构等,是直观的、感性的美。
2. 理论描述之美:如牛顿力学、麦克斯韦方程组,用简洁的数学公式精确地描述了复杂的自然现象,是一种深刻的美。
3. 结构之美:这是最高层次的美,指理论本身所具有的数学结构和对称性。他认为,一个正确的、根本的物理理论,其数学结构必然是优雅、和谐且具有强大的逻辑力量的。
杨-米尔斯理论就是这种“结构之美”的典范。它基于一个简单的定域对称性原理,却导出了一个极其丰富和复杂的理论框架,完美地统一了三种基本力。杨振宁对美的追求,贯穿了他整个科学生涯,也是他能够做出重大突破的内在驱动力。

第七章:结论

7.1 杨振宁科学成就的总结

杨振宁的科学成就,如同一座宏伟的建筑,结构清晰,层次分明,且每一部分都坚实而优美。
* 在统计力学领域,他以数学上的严谨性,解决了伊辛模型自发磁化等经典难题,并提出了李-杨圆心定理,深化了对相变本质的理解。
* 在粒子物理领域,他与李政道合作提出的宇称不守恒理论,颠覆了物理学界的基本观念,开启了研究对称性破缺的新纪元。
* 在量子场论领域,他创立的杨-米尔斯规范场论,成为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基石,是二十世纪物理学最伟大的理论成就之一,其影响延续至今。
* 在数学物理领域,他提出的杨-巴克斯特方程,如同一把金钥匙,打开了连接物理学与数学(拓扑学、代数学)的宝库,催生了量子群等新学科。
这些工作横跨多个领域,每一项都足以让一位物理学家名垂青史。而杨振宁将它们集于一身,其成就之广博、之深刻,在二十世纪的物理学史上,唯有少数几位大师(如狄拉克、费曼)可以媲美。
#### 7.2 杨振宁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杨振宁无疑是一位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物理学巨匠。
* 他继承了爱因斯坦和狄拉克等人的传统,即追求物理理论的数学结构和内在和谐。他的杨-米尔斯理论,是规范原理思想的最高发展,是爱因斯坦统一场论梦想在弱电和强相互作用上的成功实现。
* 他开启了现代物理学的新篇章。他的工作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标准模型的建立,定义了过去半个世纪粒子物理研究的主流范式。他提出的杨-巴克斯特方程,则为理论物理和纯粹数学的交叉融合树立了新的标杆。
著名物理学家戴森曾评价杨振宁是“继爱因斯坦和狄拉克之后,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这个评价并不过分。杨振宁的贡献,不仅在于解决了一些具体的物理问题,更在于他为物理学提供了新的语言、新的框架和新的思想。
#### 7.3 对未来物理学发展的启示
杨振宁的科学道路,对未来的物理学家们有着深刻的启示:
1. 重视数学与物理的交融:杨振宁的成就表明,深刻的数学修养是做出重大物理突破的关键。未来的物理学,特别是在探索量子引力、弦理论等前沿领域时,将更加需要与最前沿的数学思想紧密结合。
2. 追求根本性的问题:杨振宁始终关注的是物理学中最基本、最深刻的问题,如对称性、相互作用、基本结构等。这种“直捣黄龙”的研究风格,使他能够超越纷繁复杂的实验现象,抓住物理世界的本质。
3. 相信美的指引:杨振宁对科学之美的信念,是他探索未知的重要罗盘。在面对不确定性时,对理论结构美的追求,往往能指引科学家走向正确的方向。
总而言之,杨振宁的一生,是探索自然奥秘、追求科学真理的一生。他的工作深刻地改变了我们对物质世界的理解,他的思想将继续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在探索宇宙终极定律的道路上奋勇前行。他的名字,将永远与物理学史上最辉煌的篇章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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